勵志演講

莫言自述文學路


■主題:我怎樣成了小說家

■地點:香港公開大學

■演講人:莫言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

■演講人小傳:莫言,原名管謨業,1955年生於山東高密縣。著有《紅高粱家族》、《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等長篇小說十一部, 《透明的紅蘿蔔》、 《司令的女人》等中短篇小說一百餘部,並有劇作、散文多部。其中許多作品已被翻譯成英、法、德、意、日、西、俄、韓、荷蘭、瑞典、挪威、波蘭、阿拉伯、越南等多種語言,在國內外文壇上具有廣泛影響。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揭曉,中國作家莫言獲獎,成為首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

■主持人語:

中國作家莫言折桂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個獲此殊榮的中國籍作家。這一獎項被認為是國際文壇對莫言本人和中國當代文學的高度認可。莫言獲獎後發布微博:“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了人心,也看到了我自己。”本文根據莫言被香港公開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後的演講整理而成,旨在讓讀者更多地了解莫言的成長、寫作經歷,告訴世人一個真實的莫言。

我看到“莫言博士”這幾個字,心裡就忐忑不安,我怎麼會變成博士呢?

四十年前我從叔叔那裡偷過一支博士牌鋼筆,還被父親痛罵一頓。“你還會用鋼筆?鉛筆都用不好。”誰知道過了四十年,博士這兩個字竟然跟我的名字聯繫到了一起。

幾個月前,得到香港公開大學要授予我榮譽博士學位的訊息,我就立刻向父親報告了。我說:“還記得當年您罵我嗎?我偷了我叔叔的鋼筆,您不是還笑話我嗎?”他說:“有這事嗎?”然後,他又問我:“博士大還是縣長大?”我說:“這個很難比較,差不多吧,相當於副縣長。”他就很高興地說:“這個幹部已經做得很大了。”總之,公開大學授予我這個學位,讓我惶恐之至。其實感覺是浪得虛名,受之有愧。

一般來說,博士要精通三門以上的語言,要著作等身,學貫中西,我就是會寫兩篇小說而已。中文都說得不流利,英文呢,學了“廁所”這個單詞,現在也忘記了。所以我是沒有語言財富的,起碼我是沒有語言天分的,在學外語方面。

既然把榮譽博士學位授予了我,我自然非常高興,也非常感謝。以後會經常把這個頭銜在我的書上印出來。我也會把這一次接受學位時拍的照片,掛在我們家的牆壁上。讓我父親看看這個相當於副縣級的職位,兒子還是有點出息的。

一直到我20歲的時候,一年也只有兩件衣服。夏天一件褂子,冬天在這件褂子裡面再套上一件褂子,中間鋪上一層棉花。

■小時候的志向就是怎樣填飽肚子

剛才校長閣下說,莫言是一個有遠大志向的作家。這對我絕對是一個誇獎,我從來沒有遠大志向。我的志向、我的野心是隨著年紀的增長,而逐漸膨脹的。

小的時候,我的志向和小動物相同。我出生的年代是上個世紀50年代,童年正遇上中國內地經濟最困難的時期。那時候,吃飯、穿衣都非常成問題。有很多老百姓在死亡線上掙扎。每天一睜眼想到的就是怎樣搞到一點東西吃,來填飽自己的肚子。

至於穿衣,更無所謂了。對於農村孩子來說,在十歲以前,基本上是赤身裸體的,沒有那麼多衣服。如果到了夏天,你到我們村莊去,會看見那些小孩都是光著屁股的。並不是我們喜歡裸體,而是確實沒有衣服穿。一直到我20歲的時候,一年也只有兩件衣服。夏天一件褂子,冬天在這件褂子裡面再套上一件褂子,中間鋪上一層棉花。

在這種狀況下說一個人有什麼遠大志向,那絕對是誇張。人都是物質環境的產物,只有在吃得很飽、穿得很暖、住得很舒適的情況下,才會產生這樣那樣的想法,才會有關於文學、關於藝術的追求和要求。

除去個別的天才以外,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孩子,都沒有關於藝術和文學的聯想。當時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怎麼樣能吃上一頓飽飯,怎麼樣能夠進入城市,怎麼樣可以脫離農村。這種願望實際上是那時候很多年輕人的最高理想。

鄰居告訴我,在濟南的時候,認識山東省一個有名的作家,這個作家特別腐敗。我問究竟腐敗到什麼程度,他說這個作家一天三頓吃餃子。

■作家夢源於一天可以吃三頓餃子

沒有遠大志向,怎麼又走上了文學的道路呢?這也跟我居住的村莊的鄰居有關係。

在我十多歲的時候,我的鄰居里有一個大學畢業生。1957年,中國有很多知識分子,包括一些在校的大學生,他們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我這個大學生鄰居,在學校里被劃成了右派,當然現在叫錯劃成右派。

大學生跟我們一起勞動,他是中文系的,後來也做過中學語文教員,對文學比較了解。他經常在勞動的間隙,向我們灌輸一些有關文學的話題。

他說在濟南的時候,認識山東省一個有名的作家,這個作家特別腐敗。我問究竟腐敗到什麼程度,他說這個作家一天三頓吃餃子。我們當時認為,只有神仙才有可能一天吃三頓餃子。因為我們一年也吃不上一頓餃子。只有在好年景的時候,除夕夜裡能吃一頓餃子。而且那餃子還是兩種皮的,一種是黑皮黑面的,一種是白皮白面的。這個作家竟然可以一天三頓吃餃子。我當時就問他:“叔叔,如果我將來能寫出一本小說來,可不可以一天三頓吃餃子?”他說:“當然可以!”所以說,我最初關於文學、關於當作家的夢想就是從一天三頓吃餃子開始的。

那時是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那個時候的文學,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戲劇只有八個樣板戲,小說也就那麼十幾部,作家也只有那麼一個。即使是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被稱作紅色經典的小說,在“文革”期間也被禁止了。小說已經變成了政治的一種宣傳品。我們能讀到的,也就是當時流行的“三突出”。

那個時候讓我產生文學夢想,實行起來也非常困難,搞一支筆、幾張紙都不容易。但我還是在1973年的時候,拿起筆來想嘗試寫一篇小說。小說的第一句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 。

當時,我不知道人坐著氣球不可以飄過來。能夠坐著氣球飄過來的是台灣的傳單。我們那個地方離青島比較近。到了春天,一旦刮東南風的時候,會有從台灣飄來的氣球帶著宣傳品在我們的頭上降落。我們撿起來看,看到台灣的樓很漂亮,人穿得也很漂亮。當時如果有誰藏了這些傳單不上交的話,就可能要吃很大的苦頭。但是通過這些飄過來的東西讓我們也知道,台灣人生活得不像我們宣傳的那麼差。當然在刮西北風的時候,我們的氣球也往台灣飄,也把大陸最漂亮的東西給他們看。總而言之,我是在社會的經濟如此貧困、社會的政治環境如此壓抑的情況下出生長大的,所以說這個時候產生的文學夢想離真正的文學理解相距甚遠。

《三國演義》、《聊齋志異》、《隋唐演義》這些書我是通過幫人家幹活、用東西交換等方式得到的。

■看了書才有了一些真正的文學概念

我那時理解的小說,跟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小說是不一樣的。後來我把從村里借來的一些書看了以後,也有了一些關於真正文學的概念。

村莊裡總還是有那麼十幾部書。比如我們村莊裡就有《三國演義》、《聊齋志異》、《隋唐演義》這些古典章回體小說。這些小說我是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換來的,有時候是幫人家幹活,有時是用別的東西交換。

把村里這十幾本書看完以後,我以為自己已經把天下所有的書都讀完了。當兵以後,我進了一個縣裡的圖書館,才發現原來如此多的書我還沒有讀過。那還只是一個縣的圖書館,如果進了北京的一個大圖書館,更會覺得自己把一輩子時間都用來讀書,也是讀不完的。

我從小就是一個十分願意說話的孩子,在農村被叫做“炮孩子”。因為我特別喜歡說真話,給家裡帶來過很多痲煩。

■用莫言這個筆名是要告誡自己少說話

當然,剛才校長閣下也說,我是一個敢於講實話的作家,這一點我確實是同意的。如果因為我說實話,授予我榮譽博士的話,我倒認為當之無愧。

因為我想我們生活的環境,實際上是在一種雙重話語裡面。在“文化大革命”前後,也就是說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二三十年之間,中國人都有兩套話語體系:一套是在外面的時候,對著社會講的,這都是假話、套話,都是豪言壯語,都是口號;另外一套就是在家裡面講的,父母教育子女的時候講的,或者是夫妻之間的對話。當然有時候到了十分極端的時候,夫妻之間也不敢說真話。因為剛剛說了真話,第二天就被老婆告了。兒子跟父親之間也不敢講真話了,搞不好父親剛講的真話馬上被兒子出賣了。

村里開批鬥大會的時候,我的父親也都慷慨激昂,用非常原始的詛咒的方式來進行革命。我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兒童,也深切地感覺到,大人們都是戴著一副面具的。而小孩如果在外面敢於說真話,回家馬上就會受到懲罰。

我從小就是一個十分願意說話的孩子,十分饒舌,在農村被叫做“炮孩子”。這個小孩說話特別無邊無垠,特別喜歡傳話,特別喜歡對著人說話。後來我寫了一部小說叫做《四十一炮》,裡面那個“炮孩子”就有我的影子。

因為我特別喜歡說話,也因為我特別喜歡說真話,給家裡帶來過很多痲煩。我看過台灣飄過來的傳單,當村里人說台灣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時候,我說:“他們的樓特別好看。”這話可不得了,他們馬上把我的父親叫到大隊的辦公室,跟我父親講,你兒子今天都講了什麼了?當然我父親回去之後馬上就收拾我。

因為我喜歡說話,亂說話,確實讓我的父母非常惱怒。他們經常會對我說,“你為什麼要說那麼多話?難道別人還會把你當成啞巴賣掉嗎?如果再亂說,就找一根痲繩子把你的嘴巴縫起來。”後來我的姐姐也反對我,她說即使是用痲繩把他的嘴縫起來,從縫隙里也會漏出話來。

於是,當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就使用了一個筆名叫做莫言。莫言就是告誡自己要少說話。事實證明,我一句話也沒有少說,特別是在一些莊嚴的場合說出實話來。

我認為講真話毫無疑問是一個作家寶貴的素質。講假話的作家,不但對社會無益,對老百姓無益,也會大大影響文學的品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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