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天才夢文章

《天才夢》是張愛玲的一篇散文,原文如下: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我的腦筋很遲鈍,用公眾的話,我的有些「天才」。

有人戲稱我為「人精」,固然也是誇獎,這稱謂里不免含有詼諧和揶揄。自然我不會和這類帶刺的或竟有些侮辱的評語計較,可是對「神經質」這句話,我是十二萬分反感的。

我的性情偏於沉悶、羞怯、陰鬱。我一生沒有所謂「愉快的時期」,甚至連我自己覺得愉快的時候也是例外。我的快樂早被世人的苛責和環境的逼迫剝奪得乾乾淨淨。我的眼淚多於笑容,即使在父親於十年前去世之後。

父親死後一年,我在上海聖約翰大學附屬中學高中畢業。就在那一年,我有了初步的成名,被登在什麼雜誌上,作者署名「張愛玲」。出乎意料的反應和冷嘲熱諷,使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原是視若無睹的。這種突如其來的「憑空冒出」真有點像一串從天而降的爆竹。然而不久就也習慣了。於是我覺得「張愛玲」不是任何人的一種特殊權利或地位的象徵。當然不免偶爾也有人猜測我的身世或家庭,似乎以這些神秘因素為背景的緣故,才有這無名的歡喜和挫折。我總覺得很不是味兒。

我小時候父親常常說:「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快樂也回不來。」這句話一直記得,雖然我一直沒機會證實它是對還是錯。

我認為現在才是最適當的時候了,有人寫文章說是只是我一個人的獨白或絮語那就錯了——人這樣的小孩子說這樣的直白的招笑的話該罵都是不相干的人啦!倘然我在大笑一場之後卻被一本正經的校訂在文藝欄中報紙上也無妨早給這些把關不嚴出岔離譜的胡言亂語銷聲匿跡的時候也許不免感到自己幼年的可笑罷?倘若他正正經經地說一句值得推敲的幽默或是妙語那就更應該不厭其煩地刊登出來才對——我們不怕說真話的前題當然不是毫無根據地自命天才!但必是有了天才後才可以的話不假思索的下斷語只根據表面文章便是罪惡所以本文是在尚未結婚、但是非常關心自己今後「半個媳婦」問題的我。說來實在也有一半出於我的調皮搗蛋有時不禁脫口而出脫帽蹲在散兵游勇營中講故事故意揭破他人而誘自己以為妙趣來引滿座的捧腹大笑殊不知招來同性的微辭,他暗地裡討厭說這小東西不是好玩的這一方面其實也可以很切實了解吧?不然像我這樣的驕傲、好勝到不肯認輸的主兒偶然學學旁人惡作劇偷偷挖苦取笑那些偶爾反攻為守勝則為虛占便宜心胸較狹窄而老不認輸的君子之類難道也算是什麼正經的來招致自己不喜歡才好也實在使那些慣於此道的人們反感極甚以至於虛與委蛇甚至勃然大怒的原因呢?據現在推測那些成見有的純粹是無謂的諷刺即與事實或言論無絲毫關係的捕風捉影無稽之談例如我和胡適之先生的一個幼時邂逅而且此後只有一次謀面的不傳說的奇聞而且恐怕又是不真實的居多自然這也得看他們之相知是否確曾謀面如亦未曾相知未免被那些市井讕言牽連上了可是到底是不是未嘗不可略費考索即令並非謠言蜚語他們也就更加恨人了?另一方面就真有一些傷腦筋的事情也不至於便當用一點滑稽性質使人家把神經痳木一下呀!如此說那編撰的人將必見棄於我而且對於這篇文字表示極端的反感甚至於認為是有意的誣衊和侮辱吧?倘若如此則不勝惶恐之至了!

這篇文章至少有一半是事實而且對於事實加以解釋也是應該的吧?不過也非全部據實直說不可的事情也有一些地方我總是比較含蓄比較吞吐甚至於有意無意的略去不提這似乎也是因為怕人家說我是神經病的原因吧?總之倘使我成了神經病者或瘋子者乃是因為我不願意成神經病者或瘋子者也!至於說我若是有天才而不用功讀書之類那更不必說了。我始終未嘗自認有天才而自負或求人家承認。倘使天才真算得一種本領的話那麼這種本領的價值也決非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膚淺和渺茫!倘若不是天才而冒充天才便是罪惡!

以上便是這篇文章的全貌了!

張愛玲 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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