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螺慢悠悠
泥螺爬得真慢,慢得好像連蝸牛也自嘆勿如。
是生活在灘塗上的坎坎窪窪阻礙了它的行為,還是它的本性就是一個慢字?我所看到的泥螺,就那樣慢悠悠地爬行在灘塗上。
大如小手指節、小似赤豆那般的泥螺,頭盤大,拖鞋狀,肉肥厚;貝殼呈卵圓形,白色,硬中融脆,卻掩不住頭盤,兩側的腹足還反折過來遮蓋了殼的外緣。隻頂著那麽輕巧脆薄的殼,泥螺該輕松舒展吧,遠比蝸牛的愜意輕快,卻偏偏爬得如此之慢,慢出一種靜逸。
灰褐色的灘塗好大。有的鑲嵌在山與山之間的港灣裏,將港灣淺淺地連貫了起來;有的橫沖在海塘外沿,連綿寬闊,望不到頭似的。偌大的灘塗就成為泥螺的溫床,它就任意地、率性地爬行,任憑怎麽爬皆行,都不會爬出灘塗之外。
灘塗上的泥螺是那般渺小,那般微不足道。就如一頂點的一小塊泥粒,灘塗在關註它嗎?波浪在目視它嗎?大海在呵護它嗎?
不起眼的泥螺卻似乎從未想過什麽,隻要有灘塗,有爬行的舞台,它就安靜地爬行,爬出一種慢悠悠的姿態,慢悠悠的情性。
漲潮時,整個灘塗成了一片海面。泥螺被淹沒在濁黃的海水下。潮漲濤涌之中,泥螺是如何模樣的?我不得而知,想來泥螺鑽進柔軟的泥塗裏,有點敬畏波濤起伏的海浪;或者隻將頭盤伸入泥塗,聆聽泥塗所回鳴的陣陣濤聲;或者就把身子貼緊泥塗,撐起柔實的脊背,經受浪潮的洗禮;或者依舊緩緩的爬動,任憑強大的浪濤翻來覆去,將慢行的節奏融合在波浪的“嘩嘩”聲中。
退潮後,灘塗裸露出波浪沖洗後的面目,布滿了洞洞窪窪。彈塗魚蹦蹦地跳躍,沙蟹、蟛元蟹、和尚蟹竄東奔西,海瓜子、蟶子、蛤蜊等透過泥塗上的各式花紋,呼吸著鹹腥的空氣。年少時,我與夥伴們經常到離家不遠的沙灘頭去撿拾海瓜子。稱為沙灘頭,卻不見一粒沙,沙粒像是都被泥塗吸進去,溶化在泥塗的肚皮之中。一灣灘塗就成了我們小時候的樂園,撿貝,捉蟹,打泥仗,在波浪裏追逐。就看到了泥螺,星星點點般,無數的泥螺爬在濕漉漉的灘塗上。當我們的小腳丫跋涉在泥塗中,淤泥般的泥塗使得小腿陷入進去,仿佛小腿周邊的泥塗也抖動了一下。泥螺卻不為所動,依舊旁若無人樣的,大模大樣地爬行,沐浴著陽光,汲取著泥中的精華。它的肚子裏就有一粒“泥粽”,該是將泥中精華的殘渣聚集了一起。它的頭盤上也塗著一層淺薄的泥,想來是與泥塗的親密接觸所致。背上的殼輕柔,有點透明,它卻還是在灘塗上慢慢地爬行,慢悠悠地生活,吐露出一種慢悠悠的情韻。
泥螺也生長在鹽田的大水灘裏。大水灘是鹽田的基礎,海水從浦道抽上來,得先在大水灘暴曬、蒸發,待曬到一定鹹度後,再放到灘田,曬成鹵,鹵水就用來曬鹽。大水灘的水便相對保持了海水的本色,也從來不會抽幹,如一座永遠溢滿水的蓄積池。在大水灘裏,泥螺難以享受灘塗上的生活。然而,兩隻籃球場那麽大的大水灘對小巧的泥螺來說,猶如無邊無際的空間,闊大出廣袤的天地。海水也不黃濁,清冽明澄。水面較淺,微波飄漾,毫無波濤翻滾。陽光透過水面,撒下一片溫情。泥螺就在大水灘裏盡情地生活,灘地的泥供養它,清冽的海水滋潤它,還可感受陽光的照耀。更大的好處是,基本無人去撿拾。七十年代末期,我曾曬過一個月的鹽。那樣物質貧乏的年代,望著大水灘裏的泥螺,也隻細細地觀看,並未下去一粒粒地撿起來,當作午餐的佳餚,或者帶回家醃製。泥螺就在大水灘裏慢悠悠地爬動,爬出一種悠哉的情趣。
在我們島的東北角,有一座名為泥螺山的小山頭,坐落在一片灘塗之中。小山頭一端高聳,一邊平緩,側面看過去,形如泥螺,稱作泥螺山,好形象。山周邊的灘塗上爬滿了泥螺,將那山頭喚作泥螺山,是不是也有這個因素?偶爾經過那邊,總有人在彎腰撿拾。撿拾的該是泥螺吧。泥螺狀的山頭,山腳邊爬動著泥螺,那是一幅多麽相輔相成、相互映輝的畫面。山頭沉靜,泥螺悠揚,又是一種和諧悠然的情致。
泥螺就不急不燥地慢慢爬行,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純如,淡定。
或許因為慢悠悠的行為吧,既擁有著一副好心態,又能尋覓到充足的食物,大多的泥螺都比較壯實,有點心寬體胖的意味。
桃花盛開時,灘塗上的泥螺量多,且質量最佳。此時的泥螺剛剛生長,體內無泥無菌,味道也特別鮮美,被稱之為“桃花泥螺”。中秋時所產的泥螺則叫做“桂花泥螺”,粒大脂豐,不減鮮美之味。
在我們島上,泥螺基本以醃製為主。過去的保鮮技術不發達,許多魚貨、貝殼類的海鮮多進行醃製,保鮮又能長期食用。也有將新鮮的泥螺用來紅燒、做羹、煲湯,味道透鮮。年少時,將撿上來的泥螺帶回家,想吃新鮮的,讓母親紅燒。母親說,新鮮泥螺都帶黏液,吃了弄不好會“發撲”。方言裏的“發撲”就是浮腫。還指明道姓地說某某就是吃了新鮮泥螺“發撲”的。可我不信,還是讓母親將泥螺洗了又洗,把掛在泥螺上的長長的黏液洗掉。吃了也就美美地吃了,哪來“發撲”?後來,就常常吃新鮮的泥螺。就是泥螺吐出來的黏液,像是泥螺不願赴死似的,老是流著眼淚鼻涕一般,得花些時間才能洗盡。好多年後,有人告知,用啤酒浸泡一下泥螺,黏液就可洗掉。一試,還真靈。那當然已是島上供應了啤酒,家裏也能買得起啤酒以後的事。
吃泥螺也得講究。泥螺入口,需先剔去螺肉中包裹的“泥粽”,不泄汁水,才津津有味。倘若隨意咀嚼,就會滿嘴泥沙。據說,舊時有一位知府巡視海邊,席桌上見到泥螺,不知吃法,又不肯問人。第一粒帶泥吃下,第二粒則嚼了滿嘴泥沙,咽之難下,吐又不雅,於是假裝抹鬍子,將泥螺吐入袖內。隨後,縣官請其再吃,知府連忙起身作揖道:“本府兩粒足夠了。”而吃泥螺的達人卻是將一匙十幾粒泥螺入口,不一會螺殼及“泥棕”便從口中魚貫而出,螺肉則緩緩地嚼食,一副美滋滋的模樣。現今,市場上推出了吐沙泥螺,大大方便了外來食客的品嘗,可也失卻了吃泥螺的雅趣。
因為壯實,醃製的泥螺基本不大變形,紅燒、蔥油、做羹等,體形會相對縮小,肉質卻堅實,吃起來鮮味更濃。有一點是必須的,吃泥螺時也得慢慢地嚼食,細細地品味,就如泥螺慢慢地爬行。那樣,不僅能去泥沙,更能體味泥螺的情性。
泥螺就慢悠悠地爬行在灘塗上,一副閒適的神情,一種放慢節奏的生活,多舒坦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