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妹闖海

晨曦給珠海這個新興的工業城市帶來了新一天的激情，閃爍的陽光在山妹臥室的窗台上跳舞，透過窗簾直射到她的臉上，新的一天開始了，這一天，她將等待一個關乎她事業的重要信息。

還不到八點鐘，她就穿上那身墨綠色職業服裝走進了辦公室。她之所以選擇員工服裝為墨綠色，是因為墨綠色是新鮮茶葉的顏色。她的家鄉安化縣地理環境雲蒸霧繞，自古就盛產葉色碧潤、清香醇厚的上等茶葉，現在還可見大唐盛世時的茶馬古道。這些年來，安化縣以在特定區域內生長的茶樹品種鮮葉為原料生產黑毛茶，又以黑毛茶為原料，按照特定加工工藝生產具有獨特品質特徵的各類黑茶成品，使“源遠流長時空美，神奇功效藥理美，粗獷精雅工藝美，人茶合一文化美，久儲彌珍收藏美”的安化黑茶走俏天下。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她敏捷而又大膽地抓住了機遇，租用市區中心三個商業門面和一層商業用房，創辦了湖南山妹茶業有限公司，專門銷售家鄉黑茶，實現了她開公司並且自任經理的理想。

電話鈴聲響起，員工阿牛告訴她，在剛剛閉幕的廣州茶博會上，公司經銷的黑茶手築伏磚獲得金獎。終於等到了這一激動人心的訊息，“金獎，金獎，居然還是金獎”，她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關上門，一個人體會這份興奮。慢慢地，她的打工經歷也漸漸地在腦海里清晰起來。

十八歲那年，貧瘠的土壤把她拋到了大學的圍牆外，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在慨嘆，踟躕，而當青春的頭顱倏忽昂起，黑髮飄起的瞬間，倔強的她為自己的人生寫下了序言。

帶著惶恐的期望與鮮活的羞澀，那一年，她離開了父母的呵護，離開了與她一起長大的夥伴，離開了雖然有些貧困但還是依戀的家鄉，懷揣著夢想南下，在一位熱心姐姐的幫助下，她在東莞一家電子廠做了一名普通工人，開始了她別樣的人生之旅。

其時，千千萬萬山鄉兒女，和著泥土的氣息，帶著自身的夢想和親人的託付，穿過陽光之門，從田間到車間，推進了中國一個又一個城市的現代化，她就成為這千千萬萬山鄉兒女的一員。

清楚地記得，踏上那片十分渴望而又極其陌生的土地時，她感受到了些許的茫然，她曾經幻想著這片熱土是如何生動，一切是如何迷人，而當真正走進時，卻發現這裡的一草一木和家鄉的沒什麼兩樣，遠方人家那盞孤寂的燈同樣孤寂。

坐在公車里看著城市夜幕下閃爍的霓虹燈光，她的整個身體似乎充盈著溫潤的空氣，從胸腔到腳趾，從每個細胞到每根神經都散發出猶如喝了酒的感覺。對未來的迷茫，對生活的擔憂，對社會的陌生，讓她感覺出些許的恐懼，那個夜晚讓她終生難忘。

還算欣慰的是，那段經歷沒有她想像的那麼艱難，相反卻給了她很多的快樂，她認識了很多同齡的女孩，四川的、雲南的、貴州的、甘肅的、安徽的，全國各地的都有，她們的生活經歷以及淳樸善良、樂觀向上的人生態度，給她太多的激勵。

她沒有不諳世事般一直快樂著，她在想自己的未來。她想，就這樣打工賺錢，然後嫁人生子，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更不能實現她人生的理想，可又能通過什麼方法改變呢，這是她進廠後的最初那四個月里苦苦思考著的事情。

工作到第五個月的時候，廠里興起了電腦，她敏銳地感覺到這是個好東西，希望通過學習電腦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母，他們非常贊同。於是她辭了職，回了家鄉，到當地城市的一所電腦學校讀了一年半書，然後回到縣職業中專參加對口招生考試，終於考上了。三年後，她以優異的成績在湖南涉外經濟學院畢業了。

畢業後，她在長沙找了家醫藥公司實習。因為只有大專文憑，公司才給她400元一月，讓她在倉庫做著最基層的工作。剛從學校出來的她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她盡力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但也覺察到了一絲的委屈。八個月後，她參加公司的內部競聘上崗，被聘上了另一部門的內勤工作，每天打打檔案之類的，日子倒是過得過去。

南方的沿海都市總是充滿誘惑，她的心又一次躁動起來，她辭去了醫藥公司的工作，隻身一人前往深圳。

然而，那座充滿激情的城市帶給她的，卻是她有生以來最辛酸的時光。那時，她要好的一名同學也在深圳，住公司宿舍，為了省錢，她們擠在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幾天後，她又在一家貿易公司找到了工作，當前台文員。

剛接觸電子商務這一塊，她只知道每天都會有人帶好多的客戶來公司，貌似開會，實際上是在談一種什麼業務，好像要發展下線什麼的，她不太懂，後來才逐漸了解到他們是作直銷。每天拖拖地，接接電話，來了人就倒倒水，事情倒是輕鬆，不過那會工資也低。有次，公司推遲發工資，她餓了幾頓，實在不行了，就找經理借了一百塊錢。作了三個多月，她辭職了，她覺得，在那裡學不到什麼東西。

有一次，她身上還剩十塊錢，可同事讓她給帶便當回去，她只得省掉了自己的中飯。到了年底，她趕緊買了火車票回家了。

來年開春，她和她的男人一起到了珠海。他在一民辦大學教書，她在一家裝卸公司做事，夫妻倆又是從底層作起。她每天做的工作就是策劃與安排，一成不變很是乏味兒。有一天，她似乎來了靈感，她對自己說，我為什麼不可以爭取機會呢，爭取啊。

一天，她寫了一封自薦信，準備交給老闆。她鼓起最大的勇氣，第一次走進辦公樓。寬敞明亮的大廳里擺滿各種各樣的花草，前台有個漂亮的女孩在忙碌著，電話聲此起彼伏，傳真機響過不停。上了二樓，便是一間接著一間的辦公室，裡面鋪著地毯，每個辦公桌上都擺著電腦，這一切對她來說又新鮮又嚮往。

她找到老闆辦公室，把自薦信遞給他。老闆很認真地看了一遍問：“你會電腦?”她說“是的”，然後他就說了句：“你先回去工作吧”，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答覆，就這樣，她帶著極度失望的心情離開辦公室。

時間一天天地流逝，本以為是沒有機會了，可有一天經理突然來找她，說老闆讓她去趟辦公室。她心中一喜，知道等待已久的時刻終於來了，惴惴不安地來到老闆面前。老闆直接說：“你用EXCEL作張表格出來。”因為緊張，她操作的速度很慢，十幾分鐘才按老闆的要求作好一個極為簡單的表格。但老闆並沒有責怪她，說：“你明天來辦公室上班。”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後來說：猶如百花盛開，萬紫千紅;百鳥啼鳴，清脆婉轉;晴空萬里，明朗澄澈。壓在心頭的烏雲，終於雲開霧散了。

第二天，她懷著一顆異常平靜的心翻開了人生嶄新的一頁。新工作的內容主要是作單，作好收入支出表，協助作好工資表。工作看似簡單卻極其繁瑣，但她很快就上手了，不久以後改用電腦計算工資，讓進帳和出帳一眼明了。

就這樣，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她坐在寬敞舒適的辦公室里，認真努力地工作著。她壓抑已久的心情得到了釋放，平時也不再是沉默寡言，和同事們也相處融洽。

因為她好學上進，老闆讓不僅僅只讓她核算工資，還讓她做公司的社保、工傷業務及證件年檢等事情。老闆還恨不得帳目也要她來做，不過她沒有接受。

一位作家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這些年受了很多苦、很多委屈、很多歧視，她知道箇中的滋味，所以她越發地善良起來，看到大街上的流浪老人，總是無比地同情，每次都會給點錢。

她報了個財務培訓班，買了很多的業務書刊，給自己“充電”。雖然她在公司的薪水還是很低，也有別的公司願意花高於兩倍的薪水讓她過去，可她最終還是沒有跳槽，她只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擁有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公司。

她逐步明白，她是打工一族中的幸運者，因為她畢竟接受過正規的教育。而她的兄弟姐妹獲得現代知識的機會少於城裡人，正規就業的機會也少於城裡人，生活的艱難卻大於城裡人，他們在城市中遇到的困境和面臨的艱辛，實質上是農業文明成為工業文明犧牲品的折射。作為被傳統文化束縛最嚴重的鄉村女性，她們的現代化之路更艱難，也更獨特，這條由無數女性踩踏出的漫長的現代化之路還將延續。

現在，她經銷的黑茶產品獲得了金獎，她為自己有眼光而欣喜，因為就在兩個月前的家鄉茶博會上，她一眼看中了手築伏磚。她想，自己應該還有實力，靜靜地想，她腦海里冒出一個個更大膽的計畫，她要把黑茶經銷做精做好，把山妹茶業有限公司的品牌做大做強，推動家鄉茶葉走向更大的市場。

她來到辦公室陽台上，抬頭仰望天空的雲朵，忽然發現，天空上的一片白雲頓時變成了玫瑰色，又從玫瑰色變成紫色，發出金色的霞光。她想起了家鄉的天空，那是望不到邊的蔚藍色，不時有幾朵白雲飄過，在那片天空下，村莊裡的農舍很自然地排列著，做飯的時候會冒出炊煙，她就在那片天空下長大。現在她來到了另一片天空下，她會做些什麼，會做成些什麼，還會面對怎樣的人生道路，她不覺得茫然，甚至充滿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