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我的母親,而我卻很少窩在她懷裡。記憶里,她的雙手從未停歇過勞作,騰不出一個可以擁抱兒女的暖懷。我是在她的眼淚里挨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寒冬酷暑。她的眼淚來源於家庭的困苦和繼父的打罵。她的手有男人那麼粗糙,可我還是可以從她為我掖被角的時候感到一絲溫柔,也就是這一絲溫柔,溫暖著我,伴隨我長大成人。
我七八歲的時候,她就開始命令我上山拾薪火,那時,我就卻生生地望著她,眼淚在眼眶打轉,她也沒有看到。她只曉得扼殺我的童年,平日裡,連一粒香甜的糖果也捨不得打發。我對她,只有絕對的服從,不容我反駁。我一定不是她親生的吧,我常常這麼想。
我十四歲的時候,開始上國中,開始懂得了她。我偎在搖曳的煤油燈下看書,她輕輕地走入我房裡,囑咐我早些安歇,然後輕輕走開,掩上房門。我和她之間,只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可以讀懂彼此。她沒有了一個愛她疼她的男人,她的生命只有痛,一日日都在淌血的痛。她深愛著我,只是她失去了可以愛我的資本,只有把愛化成了淚水。正如,她剛剛掩上門的那一刻,她一定在自責地流淚,她責怪自己不能給我更好的學習環境。
我國中畢業考上中專的事,她比我還先知道,繼父只說了一句,我不管,然後出門了。她卻坐在了矮凳上,把頭埋得很低很低,默默無語。第二天,她也出門去了,回來的時候,借來一堆花花綠綠的票子,數了又數,自言自語地說,終於湊夠了學費。池塘里的那朵殘荷,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人生,被冷霜打得不成花樣,卻依然有著錚錚鐵骨。
中專畢業的時候,我沒有找到如意的工作。她只是一聲嘆息,然後把我獨自推向了變幻莫測的成人世界。我登上去南方的火車的時候,她沒有來送我。我在她的眼裡已經是個大人了,不再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後來,我才知道,她在我走後哭了整整一夜,她知道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此去南方,我便是在風裡、浪里,前途未卜,苦了痛了,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聽不到了。
再後來,我回到了縣城,安了家,成了婚,她才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待我的孩子出生的時候,她把孩子緊緊地擁抱在懷裡,好像要把欠我的擁抱全部補上。當孩子一泡尿撒在她懷裡的時候,她笑了,我卻哭了。那是我渴望一生的懷抱啊。
如今,她老了,送走了繼父最後的歲月,離開了她勞碌一輩子的田土,離開了家鄉的山旮旯,心安理得地成了我的傭人。我說,你也該退休了,可兩鬢斑白、蹣跚著走路的她,還有多少日子可以存活?
看著她日漸彎曲的脊背,我猛然淚水奪眶而出:我和她走過了這麼多風風雨雨的日子,是我虧欠她太多太多。她愛我,她為了這份愛竭盡了全力,雖然她給予我的不及同年母親的多,可她付出的卻比同年母親多好幾倍啊。命運待她是如此的寡薄,讓她年紀輕輕死了丈夫,拖兒帶女地擠到繼父的屋檐下,過著忍氣吞聲的日子。我和她做了三十多年的母子,可我又替她分擔了多少呢?
那天,我說我寫了一篇有關她的文章,她顫抖著戴好老花鏡,看了老半天,我不知道高小文化的她看懂了還是沒有看懂,她只是一個勁地說好好好。然後說,兒子出息了,也沒有忘記母親。
其實我知道,我再好的文筆也寫不出我們之間的感情,寫不全我們的故事。我的文字相對她堅強的內心世界,也是那麼蒼白無力,無法觸及。
其實,任何母親和兒女們的感情,早就超越了文字,植入到兒女們的骨髓里去了。